作者:高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92年作為有特殊貢獻專家,獲得國務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在華聲月報社(后華聲報電子版社)歷任記者、社長助理、華聲報電子版主編、副總編輯、總編輯。2003年9月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任教,歷任副院長、院長、常務副院長、黨委書記。
我們?yōu)槭裁粗话褜W生的視野、思維甚至行為的準則限制在如此狹小的教科書、課堂和校園之中?
我們真的必須剝奪孩子們的輕松和快樂,真的必須讓他們與精彩的現(xiàn)實世界隔絕開來,才能使他們成才嗎?
我常常想到中國的小學教育,想到那些在課堂上雙手背后坐得筆直的孩子們,想到那些沉重的課程、繁多的作業(yè)、嚴格的考試……它讓人感到一種神圣與威嚴的同時,也讓人感到巨大的壓抑與束縛,但是多少代人都順從著它的意志,把它視為一種改變命運的出路,這是一種文化的延續(xù),它或許有著自身的輝煌,但是面對需要每個人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的現(xiàn)代社會,面對明天的世界,我們又該怎樣審視這種孕育了我們自身的文明?
1995年,我回國后,將自己對美國小學教育的觀察與思考寫成一篇小文章。出乎我的意料,就是這樣一篇小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不小的反響。中國最火爆的周末報紙轉載了這篇文章,中國教育部的機關報紙轉載了這篇文章,全國上百家報刊和網站轉載了這篇文章,中國發(fā)行量最大的文摘刊物與我簽訂了向他們終生授權轉載我的文章的合同,一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引用了這篇文章,一些探討中國教育改革的書籍也收錄了這篇文章。我當時還在想:這年頭中國是怎么了,我寫的那么多反映中國社會問題的深度報道都沒有什么反響,一篇小小的文章居然這樣引人注意。中國人可能還是需要看些輕松的東西吧!
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篇小文章之所以有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應,是因為它恰恰觸動了我們中國人心中最為沉重的事情。
文章發(fā)表后的幾個月,我當年就讀的北京師范大學實驗小學舉行40周年校慶,我的一個小學同學把她的女兒帶來了,小姑娘眼睛里分明帶著種種不情愿的神色,大概是被母親強迫而來的。我的這位同學這些年來讓這個女兒折騰得苦不堪言,小姑娘就是喜歡英語,對別的課程沒有興趣。馬上要中考了,當媽的急得茶飯無心,每天都與女兒較勁:你光是英語好,別的科目不好,不也是考不上好學校?
大概是做母親的情急之下嘮叨太過,弄得母女關系十分緊張。我安慰我的同學,讓她換個思維方式,給孩子一些自由。我說到了我的兒子,說到了美國的小學教育。
這個小姑娘在一旁聽著,突然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我,問道:“叔叔,你是不是寫了一篇文章,說你的兒子在美國上小學的事情?”
我說:“寫美國小學的文章可不少,你看的是哪一篇?”
小姑娘說:“文章有一段是這么寫的:‘美國的小學雖然沒有在課堂上對孩子們進行大量的知識灌輸,但是,他們想方設法把孩子的眼光引向校園外那個無邊無際的知識的海洋;他們沒有讓孩子們去死記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但是,他們煞費苦心地告訴孩子們怎樣去思考問題,教給孩子們面對陌生領域尋找答案的方法;他們從不用考試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而是竭盡全力去肯定孩子們的一切努力,去贊揚孩子們自己思考的一切結論,去保護和激勵孩子們所有的創(chuàng)造欲望和嘗試。’是不是這篇文章?”
我很吃驚,一個小姑娘怎么把這么長的一段話都背下來了?我告訴她,這篇文章是我寫的。
小姑娘有些雀躍地說:“叔叔,你知道嗎?我把這段話用刀子刻在我的桌子上了。我是在《讀者》上看到這篇文章的,看了很多遍,都快給背下來了。我想,我要是在美國的學校上學就好了!”
——一個孩子,竟然用小刀把描述美國教育的一段話刻在桌子上,這是為什么?
與孩子聊起來,方才知道,他們的課業(yè)太沉重了,以致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做或者想做的事。學校對她們的管理也太嚴格了,甚至不讓女孩子留長頭發(fā),進校門有人專門檢查。這個小姑娘無法想象,世界上居然有不用“去死記硬背大量的公式和定理”的地方!有鼓勵孩子們給總統(tǒng)決策提意見的地方!孩子太渴望在學習中能夠自主、能夠輕松、能夠快樂了,他們太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氣,太向往課堂外那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了!
后來,我的小侄子的經歷,也給我上了一課。
那年7月,小侄子從小學畢業(yè),正趕上中國開始倡導“素質教育”,小學升中學一律取消考試,就近分配。
按照地理位置,我的小侄子可能被分到他們住處附近的一個“臭溝學校”,這是全家都難以容忍的。于是,一家人動用各方關系,歷經周折,才找到京城一所有名的寄宿中學,交了3萬元“贊助費”,把小侄子送了進去。
大人們終于釋然,似乎這3萬元買來了小侄子的前途。我問我弟弟,這年頭不是都開始“素質教育”了嗎?你們還花這種錢,費這種精力干什么?
我弟弟一臉苦澀地說:“什么素質教育啊,孩子高中畢業(yè)還不是要考大學?考大學還不是要看分數(shù)?你不給孩子找個好中學,不是耽誤他一輩子?”
我無言以對。
小侄子進了新中學,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原本聰明活潑的孩子,每個周末回家,都像霜打了的茄子秧似的,沒精打采。到了星期天晚上送他回學校時,常??迒手粡埿∧?,以至于后來竟要父母做說服工作,就像當年送他上幼兒園一樣。有幾次孩子還掉下眼淚來。
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受不了這個學校,純粹是個集中營。”把學校說成集中營?這太過分了!于是大人們開始教育孩子。
但小侄子倒振振有詞地控訴起學校:晚自習從6點半到9點,做完作業(yè)只許看教科書,其他所有的書都不讓看。小侄子噘著嘴說:“教科書有什么可看的?前面的內容全知道,后面的內容都不懂。每周只有兩節(jié)體育課,連玩的時間都沒有!”
控訴完,小侄子還大放厥詞:“不讓我們玩,就是剝奪兒童的人權!”
大人怕這孩子童言無忌惹惱了學校,于是教育他說:“你懂什么是人權?讓你上這么好的學校,你還覺得剝奪了你的人權!你沒看電視上那些非洲孩子,飯都吃不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欠把你送到那兒去過幾天!”
沒想到,這一下小侄子倒來詞兒了:“我還想去非洲呢,我還不知道非洲什么樣兒呢!電視上的非洲我都看不到!學校也不讓看電視,連廣播都不讓聽!有一個同學帶了一個小收音機,被發(fā)現(xiàn)后當場就沒收了。”
小侄子憤憤地說:“現(xiàn)在倒好,我不僅不知道世界大事,就連國家大事也不知道。和傻子一樣。”
有一次小侄子還說出了更為極端的話:“你們再讓我上這個學,我就會死!”這讓全家人都吃了一驚。我心中產生的疑問也更加深重了:中國教育何至于如此殘酷,竟然讓天真爛漫的孩子會想到了死?
同學的女兒與我的小侄子的事情,使我開始思考我們今天的教育。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基礎教育越來越走向一個極端,分數(shù)被抬到一個越來越高的地位,孩子們被越來越緊的緊箍咒勒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每天被拴在桌前十幾個小時,原本天真爛漫的童年陷入過度沉重的學習苦役之中。要說小侄子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他們擁有的天地太狹小了,他們離課堂外那個精彩的世界也太遙遠了。
我們?yōu)槭裁粗话褜W生的視野、思維甚至行為的準則限制在如此狹小的教科書、課堂和校園之中?
我真是擔心,在這樣的禁錮之下,讓孩子們?yōu)榱藥组T課程的考分而耗盡他們能量無限的生命,其結果恐怕不止是讓孩子失去學習的興趣,甚至不只是讓孩子們生出“敵視”教育的心態(tài),更可怕的是造成了孩子們狹隘的眼界和心胸。一個孩子比身邊的同學高出幾分都會受到獎勵,以至于他們可以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這些為今天的考題活著的孩子們在人類明天的文明進程中會居于什么位置?
我們真的必須剝奪孩子們的輕松和快樂,真的必須讓他們與精彩的現(xiàn)實世界隔絕開來,才能使他們成才嗎?
美國教育學界提出一個概念,他們認為,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如果出現(xiàn)“提前興奮”那會對以后他們的成長產生極其不良的后果。最直接導致的可能就是他們厭學情緒的產生。
2003年進入大學從事教育工作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大學生們普遍缺乏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的進取精神。我看過我們學校對學生狀況進行的調查,“掛科”已經是極其普遍的現(xiàn)象。對老師布置的難度高的作業(yè)公開表示不滿,對老師要求閱讀的文獻敷衍了事,幾乎很少有學生有完整的課程之外的學習計劃。
課堂上無論是上午的課還是下午的課,總是有一些學生無精打采,甚至埋頭睡覺。學生在課堂上的怠惰,肯定是多方面的原因導致。但是,大學生在剛剛贏得可以在廣闊的知識海洋中自由航行的機遇之際,卻普遍呈現(xiàn)出無精打采,行動怠惰,無所事事,手足無措。
我發(fā)現(xiàn),恰恰是那些似乎社會排位較高的文科院校的學生,這種特征表現(xiàn)得更突出。我不能不想到這些孩子都是在中學比較優(yōu)秀的學生,他們在中學(甚至是以小學的奮斗為基礎)近乎殘酷的學習競爭、同類拼殺中脫穎而出,進入所謂的好大學。此時,他們會覺得人生中最難達及的目標已經實現(xiàn)。在經歷初中和高中至少6年強大的心理和生理的重壓之后,他們普遍疲憊不堪,甚至身心損傷。別說我們的教育沒有讓孩子們對自己的一生進行過前瞻、思考和設計,就是有這種設計,孩子們也未必能夠聚集起向更高目標前進的身心能量。
我們的大學教育也值得商榷。如今大學的整個教育過程是由課程體系管制的。先不說這些課程設置的前沿性、實用性、啟迪性、合理性如何,就看這些課程的教學方式,基本是教科書為核心主線,考試為終極目標。學生相關閱讀范圍有限,討論的機會也十分有限。
我看到,我們大學生需要完成的課程數(shù)量,比美國的大學生要多。但是,我們的大學生實際上觸及的知識范圍、掌握的知識總量和美國的大學生相比有重大差距。
我在我的課堂上做過統(tǒng)計,同樣一個學期的一門課程,我們的學生的閱讀數(shù)量,要比美國的學生少五倍以上。如果按照一個學生大學期間要學習50~60門課程計算,我們的學生要少閱讀多少東西?
美國大學是主張教師保持自己的教學個性的。但是,他們控制教學質量的標準一是保證學生在專業(yè)領域的閱讀范圍和數(shù)量,二是作業(yè)環(huán)節(jié)嚴格要求。
我們的學生在學習時,基本是閱讀一本教材,完全是中學的學習模式。我曾經在我的新聞采訪寫作課程上向學生們介紹國內外同類課程的多部教材,讓學生們閱讀之后再選擇購買。我一是覺得必須開拓學生的視野,二是怕讓學生有任何負擔。沒有想到,那一年學生對我的課程評價中,一個學生提出意見:老師不指定教材。學校教務處按照嚴格的工作規(guī)范,讓我給學生書面回答。我真是納悶:我們的孩子們真是當?shù)玫阶杂傻臅r候都不知道怎么呼吸嗎?
我特別吃驚的是,當真有老師布置大量的閱讀時,學生們會抱怨,當老師試圖組織討論時,學生們會沉默。如果老師要求嚴格,就可能導致在學校組織的學生對教師授課的評價調查中得分降低。這樣一來,就在教師和學生之間漸漸達成一種相互“寬容”的默契。
問題的產生永遠是復雜原因的集成。但是整個教育過程的設計缺陷、管理缺陷、運行缺陷,難道不值得我們正視和反思嗎?